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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庆文苑 | 这世界要有光

发布时间:2020-08-20 00:00:00| 作者:

    你见过凌晨三点的天空吗?

      有人说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也有人说,不要看,因为满是孤独。

      失眠的时候,我不看手机,只看天,有时候看着看着睡着了,更多的时候,看着浓黑的天幕一点点被光冲淡,越来越亮,我也越来越清醒,然后困倦。

      如果这世界没有光,万物不知如何生长,人类也不知如何生存。

      弗洛伊德曾说过,“无回应之地,即是绝境。”寂静意味着灭亡吗?不,在杨欣闽笔下,春光为寂静里隐秘的生机赋予能量,在寂静中爆发。

      别忘了,在中国,“黎明前的黑暗”特指“光明”即将到来。

      今天一起来读这篇《春光抵达,这里依然寂静》,看看本土作家杨欣闽如何诠释寂静。



    春光抵达,这里依然寂静

    杨欣闽


      寂静是怎么产生的?

      所有的思考能量回归到话语之前,回归到与那些不朽的灵魂在精神领域的悸动与契合。不得不承认,阅读是这世间最强悍的化学反应之一,那些卷牍、尺笺、音符、雕塑,流动着昔年风云变幻中铁与血的饱满情绪,原本沉寂在视觉深处,却并非寂静,流光飞度,蛛丝攒尘,阻隔了俗碌和人群的逼近。它们始终保持着与宇宙星辰一样的运行,自成大道,并为此散失掉部分能量,或者借机摒弃初时沾染上的浮躁和喧嚣,直待另一些人的到来。


      世间话语本来随处皆是,川泽大地,市井街衢,它们善于隐迹于苍生万物间,一些被上天选中的人,负责打开路径通途,在思辨和审视中传达更新,有些能量被消耗或削弱,由此打破了原本封闭式循环结构的伟大话语,机缘之下,于寂静中在人群或者个体的某处绽放出异彩。


      1501年春天,时年26岁的米开朗基罗开始了对一块巨石的阅读。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,优渥洁白的大理石质地,六米多高的躯体,静静地折射着清冷的光泽,周身布满瘢痕,这些瘢痕拜多位雕刻家在不同时期的浅尝辄止所赐,它个性刁钻,气质独特,轻易间便检测出了那些自命不凡者的平庸与浅陋。天地赋予它卓绝的品质,也赋予它蔑视众生的个性,因此被深埋在一个采石场里,整整沉睡了四十年。四十年并非枯燥的等待,更像是一种寂静中相持情绪的蔓延,包含了轻蔑,叛逆,较量和格格不入。最终这些情绪被疏导成与世界坦然相对的方式,那双能够赋予它生命话语的手,把它解放出来,开启了它与世界的对话。


      两年后,米开朗基罗的传世杰作《大卫》诞生。作为《圣经》中那个抗击外邦入侵的以色列少年英雄,他年轻,英俊,眼神坚定而充满热情,善战又足智多谋,拥有超越年龄的掌控力和领袖才能。佛罗伦萨的每个清晨,他高高地矗立在市中心的广场上,朝气蓬勃,神情和悦,人流如梭般经过,人们用惊诧和赞叹的眼光打量着他,“大卫把投石器紧握/拉弓人是我/米开朗基罗/参天巨柱被损破。”这是米开朗基罗的诗作《大卫》中的句子,大卫损破了巨人歌利亚,也在沉寂的废墟中一击新生,随即成为彼时这个新近成立的城邦所有的精神象征。


      米开朗基罗的经验,后来被萨特用来证实人类的自由意志。在萨特看来,自由处于人类所有经验的中心,正因如此才把人类和其他事物区分开来,其他事物只能待在某处,听凭摆布,如同那块高傲的大理石,最终它顺从了米开朗基罗“我的本性,要通过我选择去做什么来创造。”所以,万物皆寂静,人类最喧嚣,最嘈杂。


      人类之所以愿意选择“寂静”作为一个柔和的偏褒义的词汇,实际上是选择了“寂静”背后的安适感,是对一些明艳事物不明就里的怠慢与冷却心理——如果从心灵舒适的消化腔里蹀躞而出,自然要面对的便是尘土飞扬的现实世界。


      学者萨拉·贝克韦尔曾在自己的著作中讲述了安托万·罗冈丹先生的故事。这是20世纪三十年代萨特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,名为《恶心》。之所以借助贝克韦尔的角度,是希望可以通过第三方读者的介入,消解一部分作者萨特与其作品之间的辞理互胜关系,那时他对自己所着迷的现实的“偶然性”与“必然性”关系的认识,明显出现了想象力超越客观现实的情况,他的理论启迪了世人对“人来自何处”认识的新角度,同时也把人们引向了“一切不过是如常的寂静,生活像一团毫无特色的面团,仅仅具有偶然的特性而已,不是必然”这样思想的泥沼。所以,这部笔记体小说最初被命名为《忧郁》,可以理解为传达出当时萨特的一部分心绪。


      十六岁的贝克韦尔读到这篇小说的时候,对此感受并不深切,她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关于安托万·罗冈丹先生在海边沉闷小镇布维尔的漂泊故事。罗冈丹先生来到布维尔的目的是研究18世纪侍臣罗尔邦侯爵的生平,相传这是一位颇具心智的冒险家,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流传下来一系列的疯狂传奇。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,他发现主人公的生活与传说完全不同,如果不私下里做些篡改的话,根本无法完成书写。并且随着他在镇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,竟在不知不觉中沉沦其中,面对所有的日常惯性和家庭生活,千篇一律,任何一星半点的波澜都是偶然性的产生,这无疑令人绝望。寂静和迭沓的绝望于身体内部产生了严重的胃部不适,接着这种不适完全蔓延并附着到一切物体本身——鹅卵石、门把手、啤酒杯、啤酒瓶的LOGO,甚至公园里的大树,小说中写道:他用现象学去记录这些体验。是的,那时的萨特正被现象学迷得神魂颠倒,他在认识论和现实感知之间剧烈挣扎。就这样,罗冈丹先生所处的一切外部世界和他的全部生活都被恶心感包围了,唯一可以喘息的机会,是在镇上那间他最喜欢的酒吧里度过的零散时光。


      寂静,偶然性,恶心感,被萨特在这部小说里结成了死结,令人窒息,或许这也未必是出于他的本意,只是如所有作者一样,在自己写作的时空中操持了人物的生杀大权,以宣泄那些新鲜得令人欣喜若狂,又残忍得令人痛不欲生的哲学发现。罗冈丹先生在镇上的酒吧里苟延残喘,酒吧不大,光线暗淡,顾客也不多,忧伤的蓝调歌曲《一些那种日子》在钢琴前奏的导引下开始,旋律如气体般袅袅回旋,女歌手的声音慢慢地从唱片上滑落下来,温暖轻柔的音色随处漫溢,逐渐与桌上酒杯中半透明的液体缓缓相融。那一刻,罗冈丹先生的世界一切安好。


      其实,作为一部小说,总有一种意识先于小说作者的故事而存在,那就是作者的写作动机,往往可以回答“写什么”“怎么写”“为什么写”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。所以,萨特绝不会把他的主人公罗冈丹先生困死在这里,一定要想办法,不论这办法是否具有现实的有效性,是否为世人或读者所认同,他都必须派上用场,在小说无边的寂静中撕开一道口子,展现出生机和希望,然后把罗冈丹先生救出来,就像拯救他自己一样。


      于是,他认真地描述了那首曲子的细节:每一个音符都非常自然地引出下一个,每一个音符都是独立的,它们硬质,不可替代。它们是必然性的,因独立的必然性而呈现出从容流畅的状态。作为罗冈丹先生的参照系,他因此被赋予了同样的存在必然性,只有他存在它们才是必然性的存在,他因此如同一位运动员或者音乐家一样,举手投足,动作准确而优雅,每个音符在听觉深处都是清晰的,每次端起杯子的动作都是连贯的,优美的弧线,酒香和汁液在隐晦的节拍之下流进胃肠。他在心底认同“艺术是必然性的来源”,这时候的他终于成功获救,离开沼泽地一样的死寂和恶心,只身前往巴黎,去写一本不同凡响的书,而不是原来设想过的传记,它务必“像钢铁一样美丽而坚硬,让人们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惭愧”,小说写到此处结束。


      据说,萨特并不喜欢春天。可是,春光总会为人们增添无限的勇气和信心这是事实。当春天来临,寂静便成了某种意义结构,甦生能量,如同大地为人类翻开的一本书,填补人群中逐步丧失掉的一致性和连接性心灵。这样,就能够充分理解米开朗基罗抑或萨特,他们的作品界面内未必有春风如实拂过,甚至有时候还会被那些“庞大”“无垠”“渊深”“残忍”等字眼惊骇到,依然无法拒绝这些寂静的存在,他们是上帝的高级定制,严密的逻辑,严格的比例,笔直不可动摇的与世界的关系,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将寂静打破。正如《杰克逊的困境》的结尾,贝内特的仆人杰克逊对自己说:对于什么是必要的,我已经走到了尽头,一个无路可走的地方。


    作家简介:杨欣闽,黑龙江省作协会员、省评论家协会成员、省诗词协会会员,首届鲁迅文学院黑龙江作家班学员,大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、秘书长。2008年底开始写作,迄今发表作品30余万字,散见于《文艺报》《中国文化报》《天津文学》《星星》诗刊《小小说选刊》《文艺评论》《散文诗世界》《北方文学》《奋斗》杂志等国内各大报刊杂志,曾获全国第五届小小说名家作品理论研讨一等奖。